哑巴舅舅

从北京回老家，高速公路堵车，加上正值午时，开着车走这一路又累又困。终于熬到家了，刚进家门，却听妈妈说，哑巴舅舅没了。听到这个消息，感觉非常意外，困意顿失，赶紧问妈妈事情缘由，妈妈似乎也不愿多说，只是略带伤感的告诉我，哑巴舅舅是在江里游泳淹死的。可他的水性当年我是见识过的，怎么会淹死呢？难以置信！舅舅才比我大六岁，算起来还不到四十呢，怎么会遭此变故？

外婆家是四川的，妈妈嫁到河北三十几年了，只回了老家五次，有两次是带上我的。一次是我三岁的时候，一次是八岁时。三岁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记忆，只依稀记得从船上下来，哭着纠缠妈妈还要坐船，跟妈妈说起过这件事情，妈妈很惊讶，那一幕她是记得的，只是觉得那时才三岁的我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晰？

8岁跟妈妈再回四川，就什么都记得了，好多亲戚该叫什么，风景秀丽的山山水水，还有大片的桑树、稻田、蜿蜒宽阔的嘉陵江，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了，记忆最深的还是常常带我出去玩耍邋里邋遢的哑巴舅舅。

哑巴舅舅不是亲舅舅，只是妈妈本家的一个小弟弟，人们叫他哑巴，其实他并不哑，只是小时候说话晚，等好不容易会说话了，还不喜说话，由于人实在，显得傻傻的，常常被村里的孩子嘲笑，从小被人叫小哑巴，慢慢的“小哑巴”便成了他的绰号。

他家就住在外婆家屋后，哑巴舅舅出生的时候，生他的七外婆难产死了，哑巴舅舅自此便和七外公相依为命。由于家庭贫困，七外公身体又不好，便没钱供舅舅读书。但他自小就很懂事，并不抱怨父亲没让书读书，反而帮七外公分担好多家务。

我三岁的时候去外婆家，哑巴舅舅刚好九岁，正是好动好玩的年纪。他闻听大姐带了个小外甥回来，老早就来到外婆家看我，那时我刚刚学会走路正是淘气的时候，大人们都不敢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生怕碰着摔着。最要紧的，家人们生怕我不小心跑出屋去，因为外婆家周围有很多水塘，院子里还有沼气池，万一跑出去不小心掉到里面，后果就难以想象了。

由于大人们都不敢让我出屋，哑巴舅舅就在外婆家屋里陪我捉迷藏，还把我驮在背上当马骑，在屋地里爬来爬去，逗的大家哈哈大笑，到了吃饭的时间，外婆让舅舅吃完饭再回家，哑巴舅舅却一溜烟的跑回自己家里，最后外婆不得不端了些饭菜给他送去。后来听妈妈说哑巴舅舅家里虽然穷但人特别有骨气，从来不在别人家里吃饭。

8岁那年再去外婆家，坐火车、坐轮渡，然后再转乘公交车，才能到外婆家的镇上，下车再步行六七里地的稻田路才能到外婆家。

在镇上下了公交车，妈妈手牵着我，注视着眼前这大包小包的行李，正在发愁该怎么拿，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穿着一身似乎很不合体的衣服和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子，站在妈妈面前，腼腆的笑着说：“大姐！我是哑巴，来接你喽！”妈妈似乎才刚认出她这个弟弟，略感惊讶的说：“哑巴都长成大人了，你要不叫我，我都认不出你呢！”舅舅挠挠头看着我问：“你是小辉吧？都这么大了！”我羞涩的看着这个陌生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忙说：“小辉，快叫舅舅，他是小时候陪你玩儿的哑巴舅舅啊！”我低着头轻声的叫了一声：“舅舅”，舅舅摸了摸我的头，接着便拿起一根竹棍和一条绳子，利索的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捆在了一起，扛在了他的肩上。

来到外婆家，舅舅把行李放在屋里的角落里，转头嗫嚅着对妈妈说：“大姐，我可不可以带小辉出去玩玩儿？”一旁的外婆赶忙说：“玩儿什么吗？坐了几天的车，休息一下再出去玩吧！”我随即看向妈妈说道：“妈，我不累，我要和舅舅出去玩儿。”妈妈看了看我说：“好吧！你不累就出去玩儿吧。”接着对舅舅说道：“哑巴别去江边玩儿啊，小辉不会游泳。”舅舅忙说：“好的，大姐。”高兴的拉着我的手跑出了屋子，身后只听外婆大声嚷着：“注意安全！记得早点回来，快开饭喽！”

哑巴舅舅拉着我径直来到大片的桑树地里，真的是好大一片啊！一眼望不到边，这里的桑树不似我老家的那种大树，吃桑果还要爬树去摘，最重要的是，老家整个村子也没有几棵桑树，果子还没熟透，就会被村里孩子们摘掉糟蹋了。而这儿的桑树只有一人高点，虽然桑果结的不多，但伸手可摘，这边的人家家户户养蚕，他们只需要桑叶即可，至于桑果却少有人理会，或许大家都吃腻了吧。

桑田旁边有一条小路，小路是通往江边的，说起来，嘉陵江就离桑田不过几百米，在田里都能眺望到嘉陵江的江水。

出来的时候妈妈嘱咐舅舅了，不让他带我去江边，可舅舅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只能带我去江边玩耍，我承诺绝不沾水，只在江边看看风景而已。

来到江边，看到一大群孩子都跃跃欲试的要去江里游泳，江边洗衣服的妇女大声呵斥着那些孩子：“江水这么急，我看你们谁敢下去，谁下去！打断你们的腿！”孩子们起着哄嚷嚷着，却也没人敢下江里，只在江边追逐嬉闹。

这时，有几个和舅舅差不多大的孩子看到了我们，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孩对舅舅嚷道：“哑巴！你带的这个洋娃子是哪个？怎么没见过？”舅舅答到：“我大姐家的，外甥。”旁边有个男孩随即说道：“你就兄弟一个，哪来的外甥吗？哈哈哈，吹牛皮！”舅舅插起腰不服气的反驳说：“就是我外甥，北京来的。”

噢！对了，一直以来，外婆家的好多亲戚都认为我家是北京的，因为说河北省，好多人都不认识呢。

光着膀子的男孩不再关注我的存在，大声跟舅舅说道：“哑巴！敢不敢去江里游泳，比试一下，看看谁游的更远？”舅舅鄙夷的回道：“懒得理你，手下败将！”显然这句话激怒了光膀，光膀愤愤的说道：“哑巴，你莫吹牛皮，今天你赢得到我，我就把我这双新鞋子给你，看你脚上那双烂鞋，脚趾头都露出来了，哈哈哈！”说完，周围的孩子都跟着嘲笑起来。

舅舅显然也被他们气到了，何况还当着我这个小外甥的面，他大声说道：“红娃，说到做到，我和你比，赢了你给我鞋子，输了，我给你家打一个月猪草，行不行？”光膀男孩大声说道：“天地为证，在场的娃娃们作证，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一场游泳大战即将开始，洗衣服的几位阿姨似乎也来了兴致，并没有出言制止，也许她们是知道这两个孩子的游泳技能吧？

舅舅俩人脱了衣服，在众人的吆喝声中一起跳进了江里，开始了比赛。

江水不似北方的河流，江水浪大水急，还有很多暗流，而且水深的吓人，在我这个北方人看来，这江就像大海一样雄壮，人在江里游泳，就像孱弱的浮萍，我想，恐怕这一辈子我都不敢在江里游泳的。

比赛并不精彩，不一会儿，舅舅已经游出去很远，远的看他的头就只是一个小黑点了，而那个光膀男孩只游出二三百米便悻悻的游了回来，在岸边大口的喘着粗气，周围的孩子们见状又开始起哄了，光膀男孩不好意思的站起来,拉着同来的几个伙伴开溜了。是的，他承诺的那双鞋子留在了岸边。

过了二三十分钟舅舅才游了回来，这时，除了洗衣服的几位阿姨和我，其他的孩子都走了，舅舅上了岸，瞄了一眼光膀男孩的鞋子，穿上衣服，接着穿上了自己的鞋子，嘴里说着：“我鞋子虽破，穿着舒服。”说完，一手拿着那双赢来的鞋子，一手拉着我，说着：“小辉，咱们走吧，跟我一块儿给红娃儿送鞋去。”

大概在外婆家住了半个月，妈妈说要回家了，因为我回家该上学了，外婆很是不舍，哑巴舅舅也央求妈妈再住几天，妈妈跟舅舅说：“小辉要回家上学了，不能呆久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去看看北京？”哑巴舅舅悠悠的回道：“我去不了的，去了，谁照管我爸爸呀，大姐，你回吧，要不春节再带小辉来这里过年吧？”妈妈笑笑说：“好的呀！”

我们走的那天，天空下着毛毛雨，四川空气潮湿，大多都是这种雨天。哑巴舅舅早早的就在外婆家候着，帮妈妈整理行李，完事儿背着行李牵着我的手送我们到镇上的车站，直到看着我们上车，看着车越走越远，妈妈没有回头，坐在座位上偷偷的抹着眼泪，我望向窗外的舅舅，舅舅的眼里也噙着泪花，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后来的十几年，上学、工作、结婚、生娃，哑巴舅舅早已埋在了心底最深处，没有刻意打听过他的消息，只是后来妈妈独自回外婆家，回来告诉我说，哑巴舅舅问到起了我，问小辉是不是都结婚了？是不是都有孩子了？………

再次提起哑巴舅舅，没想到，他人却没了。

再后来，一次听妈妈气愤的跟我说：“你知道你哑巴舅舅怎么死的吗？”我说：“不是说淹死的吗？”妈妈说：“他是为了救一个在江边洗衣服滑到江里的女人，那个女人被他救上岸，自己却被暗流卷走了，可恨那个女人也许怕赔偿哑巴舅舅，对大家隐瞒了真相，几天后有人在江下游发现了舅舅的尸体，还以为是游泳淹死的。”

哑巴舅舅去世三年后，那个女人的孩子在江里游泳淹死了，她才说出了当年的实情。之后，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嘴里一直念叨，报应啊！报应啊！村里的乡亲们一片哗然，这才想起那个虽然脏兮兮的却从不招人讨厌的哑巴。

真相大白，可这样的真相并不让人欢喜，无论怎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我的“哑巴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