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书店老板钱小华为什么不结婚？——作家韩东读《妈妈，我》

《妈妈，我》可谓是某种“原初读本”，钱小华毫无遮掩地诉说了母亲的一生、他对母亲的爱恋以及愧疚，对自己的身世和来路钱小华亦和盘托出；感情真挚，甚至于口不择言。并且这本书非常“中国”，和土地、乡村、农业，和那些不久前刚刚逝去的苦难岁月都密切相关。钱小华的母亲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人的母亲，特别是那些五十岁以上出身农村个人奋斗事业有成的中国男性的母亲。钱小华的母亲是母亲的代表。

说这本书“原初”，也因为它的语言方式，极为质朴却充满跳跃。它的速度、抒情性和诗意显而易见。现在的人已经不这么写作了，突然看见这样一本赤裸、炽热，甚至天真童稚的书不禁会感到汗颜，特别是那些以文学写作为己任的所谓的作家，比如我。某种意义上，钱小华就像一个儿童，一个原始人类，仍然会被语言书写的自由所激动，被现实苦难呈现出的诗意凄美所迷惑，被胸中压抑已久的激情激荡得放任不已。

《妈妈，我》内页

作为钱小华近三十年的老朋友，我对他的身世和家庭几乎一无所知，也从没有打探过，这自然是出于对他的尊重。平时钱小华也语焉不详。通过阅读《妈妈，我》，我终于了解到这家伙的“底细”，补上了必要的一课。此外，针对一些有关钱小华的神秘谜题，这本书也给出了超出预估的答案。

其一，钱小华为什么不结婚？而且始终不交女朋友？书里面有一番夫子自道，但我以为最根本的原因却在于他双亲的关系。父亲好赌、家暴，母亲善良、勤苦、逆来顺受，最后是以自杀的方式离开世界的。就家庭氛围而言，钱小华自小生活在冰与火的双重极端之中，他的身上自然带有父亲的基因，钱小华本人的反省就是他“性子急”。又因为是虔诚的信徒，钱小华不愿意复刻那种可怕的夫妻关系。出于对母亲至深的感情，波及到所有的女性，他无法容忍母亲的悲剧因自己的原因在人世间重演，哪怕有一丝一毫风险也必须回避。这不完全是一个因早年生活而对婚姻失去了信心的问题，他的选择植根更深，深入到信仰层面。虽说钱小华在自述里为自己保留了婚姻的权利（可能），我还是认为这辈子他都不会结婚了。也许这是钱小华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症结，除非上帝的奇迹出现。

《妈妈，我》内页

其二，为什么钱小华要把书店开到乡村去？除了理想主义和生意上的考量，我认为还在于钱小华对乡村尤其执着的感情。尽管《妈妈，我》里书写了很多苦难和艰辛，但他有限的快乐和安全感同样来自乡村。乡村是钱小华的失败之地、丧失之地，如今的荣耀也必须照亮此处。《妈妈，我》这本书不仅讲述了母亲，作者的家人、乡亲、故旧也占据了相当篇幅。钱小华热爱乡村也熟悉乡村，尽管时代已发生巨变，但和乡村、乡民打交道他还是自觉更得心应手。荣归故里在他已变得抽象、不那么具体化（比如在家乡开一家先锋书店），但作为某种深层的情感倾向却始终存在。故里在钱小华那里现在是祖国大地，甚至是“异乡”，他自称“异乡者”并非没有玄机。钱小华，一个终将回到故土的异乡人，实际上他以自己的方式已经回来了。

《妈妈，我》内文

其三，钱小华除了开书店，最热衷的事大概就是摄影了。他的摄影别出心裁，一般不使用专业相机，仅凭万能的手机就能拍出有如经典般的黑白作品。这里我不打算讨论他的摄影艺术，只说模特（被拍摄对象），基本上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诗人以及非诗人的作家、艺术家，一类则是老人。在老人中钱小华最感兴趣的是老年女性，并且是生活在乡镇基层、尤其是贫困地区的老年女性，这类老妇人占据了他的全部摄影至少一半。海量照片经过精选，合成一本作品集，即是与《妈妈，我》套装在一起的《母亲集》。翻开这本影集，我们目睹了那些贫苦的、慈悲的、中国的、岁月沧桑超越美丽的灿烂面容及姿态，不用说她们一概都是钱小华的母亲。钱小华的亲生母亲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在此得到了加倍补偿。钱小华的生母和这些母亲肖像的关系不用我多言，这里面的因果和逻辑可谓明白如画。

《母亲集》书影

选自《母亲集》，钱小华 摄于云南

其四，钱小华为何格外看重诗人？对诗歌这种文学类别凭什么如此推崇？读完《妈妈，我》我亦明白了，正是诗歌的强度、炽烈、更加靠近心灵的属性让钱小华钟情不已。《妈妈，我》中有一些黑体断句，大约就是钱小华本人的诗作吧。私下里，一些朋友也认为这本书是一首长诗或者属于“类诗体”。只有诗歌的浓烈、铿锵和直指人心才能使这个悲辛无尽情感丰富却失去了唯一的母爱的人一吐为快。钱小华热爱甚至崇拜一切诗歌，但他对诗歌的理解还是抒情的、激烈的，过目不忘，有警句的嵌入、铭文般的深刻以及激荡回肠。虽说现代诗人对以上这些因素或效果异常警惕，但我不得不说，这类情感和语言潜能混成的合成物，仍然属于诗歌的基底结构。钱小华无意间提醒了今天的诗人，至少我本人深受触动。

感谢钱小华，这本《妈妈，我》使我们更加了解这位杰出的朋友，更加了解他的书店事业，也更加了解了中国母亲的艰辛和苦难，更加了解和领会到诗歌慰藉人心、驱策行动的作用。

韩东

2025年3月2日

南京先锋书店创始人 钱小华

他的头发那么白——给钱小华

韩东

平安夜，我们在天上航行

看见舷窗外的一轮明月

光芒四射，照进了客舱

照耀着坐在我身边的□□□朋友。

他告诉我他梦见了上帝

耶稣拉着他的手走在阳光里。

“他的头发那么白，不，那么金黄

披垂在肩上……我们就像父子一样。”

我的朋友五十岁

而耶稣永远是一个青年。

“他的头发那么白……

上帝可怜我这个孩子……”

这是可能的。然后

我睡过去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之际涌起某种异样的敏感

能感到我们正飞过云层下面的一个小村庄

似乎就是他诞生的那个小村庄。

上帝是一位古老的圣婴

怜悯我们这些未来的老人，是可能的。

“他的头发那么白……”

像此刻天上的月色清辉。

本文作者

韩东

韩东，诗人、作家、导演，1961年生，写诗和小说，著有诗集、长篇小说、小说集、思想随笔集等四十多部，获金凤凰奖章、鲁迅文学奖。

相关图书

各大电商平台与先锋各线下门店也均有销售

【母亲博物馆】系列

《母亲集》《妈妈我》

钱小华 著/摄影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
出品方: 理想国

先锋书店创始人钱小华【母亲博物馆】系列，由朱赢椿操刀设计，理想国出品，雅昌印制。其中摄影集《母亲集》包含了超过400幅黑白人像摄影，是钱小华十余年来走村串户为乡村的母亲们所拍摄。黑白影像静谧而有力地记录着“大地上的每一条皱纹”，一幅幅母亲的面容传递出平实而厚重的情感。

文字集《妈妈，我》是钱小华对早逝母亲回忆的书写。这是一个浸透了血与泪的样本，一个盛满了往日痛苦的废墟与遗迹。曾经乡村生活的苦难与母亲的温暖在此交汇，于大地之上竖立起一座母亲的文字纪念碑。

母亲

钱小华摄影艺术展

展览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