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花开,一季春来

发布时间:2025-03-28 10:51  浏览量:6

晨光像一斛温过的牛乳,漫过老宅的灰瓦。推窗刹那,檐角玉兰正垂落半帘香雪,花瓣被曦光染得近乎透明,细密露珠缀在弧形的瓣尖,仿佛春神遗落的耳珰。风从巷尾游来,裹着青苔与泥土初醒的腥甜,花枝便簌簌抖开月白色罗裙,惊起两三只黄鹂,扑棱棱掠过邻家晾晒的蓝布衫。

窗棂经年的木纹,那里还刻着十六岁少女用发簪划下的诗句残章。母亲栽树那日,春泥沾在她斜襟衫上的渍痕,竟与此刻枝头新绽的花痕重叠。她总说玉兰是“赶春的痴儿”——未等新叶抽芽,便急急将心事都晾在风里。二十载光影在枝丫间流转,而今花影已能攀上我的二楼小窗,像一封迟到多年的回信,轻轻叩着蒙尘的往事。

晌午的日头给石阶镀了层蜜,我坐在回廊剥青豆。忽一阵疾风掠过,万千玉瓣纷扬如碎玉,坠在竹筛里与豆粒相拥,落在砚台上替墨色添香。最妙是那飘进粗陶碗的一片,浮在清明前采的龙井茶汤里,恍若白瓷盏中养了尾银鱼。

邻家那位慈祥的阿婆,挎着一篮鲜翠欲滴的荠菜悠然而过,嘴角挂着和煦的笑容,轻声道出这漫天飞舞的花瓣雨,乃是“春娘娘慷慨撒下的银角子”,闪烁着希望的光芒。而我,却在这不期然的诗意中,思绪飘回了母亲温柔的身影旁。

记忆中,母亲熬制药汤时,那药吊子仿佛一位古老的舞者,缓缓腾起袅袅热气,缭绕间带着几分神秘与温情。而那热气缭绕之中,母亲鬓角的白发,竟悄然无声地比窗外凋零的玉兰更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它们不言不语,却诉说着时光匆匆的故事。

暮色浸透西墙时,整树琼花化作一盏琉璃灯。卖花阿嬷的梆子声在巷口荡漾,晚归的货郎担上,铜铃与花瓣撞出细碎的清响。放纸鸢的孩童跑过,扯断了丝线的蝴蝶风筝卡在花枝间,竟像是春天特意别在鬓边的绢花。

昂首间,那轮颤动的月华仿佛悬于天际的明珠,恍然觉得满树的皎洁,皆是时光精心雕琢的霜雪。十六岁的青春里,我接过那稚嫩的花苗,它宛如一把精细的时光之尺,悄无声息地丈量着流年的深浅。每一朵花的绽放,都如同年轮上精心镌刻的新章,一笔一划,记录着岁月的更迭与生命的轨迹。

夜露初降,我踩着花影拾阶而上。廊角铜缸盛着半汪星月,浮在水面的玉兰像被揉皱的信纸,洇开几行未写完的思念。暗香从袖口衣褶里渗出,恍若母亲晒在箱底的蓝印花布,总在梅雨季返潮时,漫出旧年的阳光味道。

远处布谷声穿雾而来,震落的花瓣打着旋儿飘向深巷。忽然懂得,有些等待不必追问归期,当掌心接住一朵完整的凋零时,便接住了整个春天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