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谅了妈妈，也原谅了自己

抑郁症折磨了我妈十几年了，今天给她申请了慢性病，以后拿药时就便宜多了，她也不用心疼多花的钱了。

以前对我妈关心的不够，甚至很讨厌她，只想远离她，现在我真是愧疚的要命。

我一直以对原生家庭给我带来的伤害耿耿于怀，如今，我在觉醒。

那不是她的错，那是环境、时代、命运在操纵她，她肯定也是在命运的旋涡里奋力挣扎，拼命呼喊。但是，谁又是她的拯救者呢？她在沉沦与希望中拉扯着自己，想必是痛苦万分的，这种痛苦不是一阵子，在她几十年的生命中不曾停下。

我妈出生时上面已经有四个姐姐了，我唯一的舅舅大她四岁，在她几岁的时候，舅舅发病离世了，随后姥姥又生下了两个闺女。

这是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姥爷打骂妻女是常有的事，从闺女们会走路起就得学着干活，挑水这样的重活，姥爷从我大姨十三岁那年就再也没干过了。扁担从几个闺女的肩膀上走了一个遍，就算都嫁出去后也是轮流回家给姥爷把水缸挑满。

七个闺女没一个上过学的，大点的几个闺女是因为家里穷，情有可原。后来单干了，家里好过了，没儿子，又不用盖屋打墙攒彩礼。小的几个闺女也不给上学，觉得闺女早晚得嫁出去，书念多了说不定就离开老家了，学费都是浪费。

我这几个姨包括我妈，没一个嫁的好的，各有各的惨。因为打结婚选对象这事的根儿上就注定了没有好结果，我那只认钱不认人的姥爷得对女儿们不幸福的人生负80%的责任。

说说我妈吧，嫁给了房无一间，兄弟姊妹六个排行老二的我爸。爷爷奶奶佛系了一辈子，根本没钱，姥爷要的彩礼算高的，只能到处借钱，娶到了我妈。

当时别人家姑娘的陪嫁是缝纫机和自行车，姥爷给的陪嫁是一个木头柜子，还有几床被子。这点寒酸的嫁妆，是姥爷用我妈织渔网攒下的钱置办的。收的彩礼我妈一分都没见到。

那个该死的柜子成了每次我妈和我爸吵架时，出场利用率最高的一个物件。我爸听懂家具这一行的人说:那个柜子的木料很奇怪，像挖出的棺材板做的。应该是做家具的用了黑心料，我姥爷图便宜买的。记得我爸每次以这个攻击我妈时，我妈都会像被戳中心窝子一样，吵得更凶。

我爸被我奶奶PUA到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是小家庭的顶梁柱，愚孝至极，跟奶奶一道欺负我妈。这些具体的事我是知道的，确实不怨我妈记恨她们。

我家里所有需要出头和花钱的事都是我妈在张罗，大到借钱盖房子，小到没钱买年货过年，我爸都能做到不但袖手旁观还能冷嘲热讽的说风凉话。

至于为什么家里没钱，很简单，我爸就守着几亩盐碱地，哪都不去，别的男人出门打工挣多少钱，他一点都不羡慕。逼的大字不识一个的我妈跑去给人当保姆，干了没半个月，做梦梦到我弟弟掉池塘里淹死了，直接干不下去了。因为我家周围河流池塘特别多，哥哥和弟弟就爱下水玩。万一有个好歹，她会觉得是自己没看顾好孩子们，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我妈这次短暂的出门打工，却被我大伯他们污蔑成跟别人跑了，想明白了又回来了，而且这些话是我爸不小心讲出来的，他就是污蔑自己妻子的同谋。

为了挣钱，我妈骑三轮车收过废品，卖过青菜，做过小工，还跑去天津贩来旧衣服赶集卖，只要能赚钱，受苦受累她不在乎。

生活的各种不顺和压力把我妈折磨的性情越来越不好了，特别暴躁，动不动就打骂我们三姐弟，我哥调皮的很就用皮带抽我哥，弟弟不知道什么原因尿床到十岁左右，每次半夜弟弟尿床后，我妈都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弟弟拖起来，一顿毒打。我算是挨打少点的，但也是整天提心吊胆的。记得有一次因为我贪玩没去地里干活，她揪着我的耳朵使劲扭，我疼的哇哇哭，她又揪我的头发，拳脚相加。

于是妈妈变成了两个妈妈。

一个妈妈会在我们生病需要她的时候，不眠不休的守候，搜罗着家里不多的好吃食，眼巴巴地盼着孩子吃下去，还会为了借医药费，大晚上的跑好几里地去她的发小家。

一个妈妈会因为稍微不趁她心就毒打孩子们，打完孩子又自责的不行，发誓再也不打孩子了。可过不了几天又控制不住地殴打孩子。

我记得好几次吵架后，妈妈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出去，我借着月光一路追着她，跑到村边的桥头上，她抱着我放声痛哭。我想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大概她会跳下去的。

再后来她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家里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她不再打孩子，变成了唠叨，陈旧年月里受过谁的伤害，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仿佛那些伤害早已变成了她心里的石碑，永不变形，永不褪色。她要求她的孩子们时常去她的心里，看看那些石碑上，刻满委屈与绝望的字迹是不是在滴血。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孩子们总是敷衍对待她的倾诉，她也听不进任何的劝解。岁月流淌，她如今60岁了，心却留在了那些充满伤害的岁月里，走不出来的只有她。

曾经我躲在皎洁月光下的柴垛旁，脸上流着泪水，抚摸着身上的伤口，暗暗地发誓:我要远离这个可怕的女人，以任何方式都可以。她不是我的妈妈。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初中辍学后，我很少待在家里，我讨厌家里那种压抑的气氛，听不得吵架声，至于为什么吵架，谁对谁错，都不是重点。

二十多岁后我认识了前夫，他用几十个火烧就让我认定了他。

是的，没错。就是几十个火烧，总计花费不到一百块钱。

那时我在离家几百里的纺织厂里上班，经常忙起来，没空买饭吃。他在相邻车间，家是本地的。每次路过我的台位，他都多看我几眼。中午会多买两个火烧硬塞给我，嘱咐着“再忙也要吃饭啊，要不落下胃病可不好了”。

可能是我太渴望温暖，太缺爱了，他温暖明媚的笑容，真诚关心的话语，让我觉得我是有人爱的，我不是一无是处。我愿意接纳这个关心我的人，不管他的过去，也不考虑自己的未来。

在父母强烈的反对中，他以极底的彩礼娶回了我。婚后，无车，无房，有外债。我不在乎啊，只要他对我好。

事实证明，不被父母看好的婚姻很难幸福。

婚后，前夫好吃懒做，大男子主义，我孕期他还多次出轨。自己选择的路不能轻易转弯了，哥哥弟弟当时面临婚姻大事，娘家也没能力照拂我。熬吧，万一日子能变好呢。

就这样熬啊熬啊，直到22年熬成了乳腺癌。所有人，包括我前夫（当时还没离婚）都积极的筹措手术费用，鼓励我，安慰我那一年我过得很幸福。

我妈从那时起到现在大多数时候都和我住一起了。术后洗澡擦身，都是她照顾我的，接送孩子，做家务，照顾我一日三餐。我情绪低落发脾气时，她什么都不说，回自己屋里待一会，出来再若无其事地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童年记忆里那个好妈妈，又回到我身边了，仿佛一切都没变，只是我们头上都有白头发了。

最近这十几年我只关注自己，怨恨原生家庭，怨恨不争气的前夫，怨恨不长脑子的自己，从没把妈妈正承受抑郁症的折磨当回事。从心底里觉得她就是矫情，把抑郁症当成洗脱不爱孩子罪名的借口。

直到去年，好朋友的妈妈欣抑郁症自杀了，我猛然醒悟。我在干什么啊！

我们的母女情往长了说还有二三十年，往短了说就不好说了，毕竟我被贴上了“癌症”的标签。

难道妈妈的爱都是假的吗？不值得记住吗？我只记住了她在被生活磋磨时不堪的一面，把她对我们强烈的爱都当废品随手丢掉了。

我自责，愧疚，悔恨。我不要给自己和妈妈留下稀罕，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关联最深的关系。

我要好好地去爱妈妈，引导她多爱自己，不要沉湎于过去，不为不值得的人和事消耗自己的能量，我们还要做好多年，好多年的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