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个坏女人,但是她真的很爱我(完结)
发布时间:2024-10-18 15:00 浏览量:19
1
陈嘉囡是15岁的时候遇上了张天磊。
那时候,陈嘉囡已经辍学一年了,唯一的亲人奶奶也因病去世。
为了讨生活,陈嘉囡在一家小饭馆当服务员,负责刷盘子和上菜。
张天磊比陈嘉囡大两岁。他的父亲犯事入狱,母亲沉迷于麻将。他无心学习,初中没毕业就跟着社会上的混子到处收保护费。
那天,张天磊跟着兄弟们去帮人打架充场面。完事之后,他们十几个人统共领到了几百块钱的辛苦费。
为了犒劳弟兄们,大哥请他们下馆子。下馆子的这家饭店刚好就是陈嘉囡讨生活的这家店。
店里的桌子是那种很矮的木头方桌,座位就是马札子。十几个人一张桌子坐不下,得把两张桌子拼起来才行。
陈嘉囡就跟前跟后地帮他们抬桌子,递马札子。
他们要了一捆啤酒,一盆麻辣炒鸡,两个凉菜和几张热饼。
很快,菜上来了。拼起来的桌子很长,宽长的桌面上就稀零零地摆了那几道菜。炒鸡放在中间,坐在两头的人都够不着。
场面看起来有点寒碜。
大哥手里握着筷子,表情踌躇。他有心再点菜,可手里没钱。倒是可以跟老板要几个碗,给大伙儿分着吃。可那样看起来似乎更寒酸。
这时候,陈嘉囡端着几个碗,走过来怯怯地说:“我给你们分一下吧,这桌子太长了。”
大哥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
兄弟们也都放松了。
陈嘉囡用大汤勺把大盆鸡均匀地舀到了两个汤盆里,又把小菜也各均分到几只小碟子里。
上大饼的时候,她贴心地把饼也分到两个盘子里,再端上来。
15岁的陈嘉囡因为营养不良,身材很消瘦,头发也是一把细软的黄发。眼睛是细长的单眼皮,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怯意。
张天磊的眼神不自觉地跟着陈嘉囡转。他觉得瘦弱清秀的陈嘉囡很有几分电视剧里林黛玉的气质,有些招人怜惜。
从此,他便记住了这家店。
过了两天他又来吃饭,临走时,他把写了自己传呼号的小纸条塞到了陈嘉囡手里:“这是我的传呼号。你记好了,有事呼我。我叫张天磊。”
陈嘉囡握着那张纸条,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两天,张天磊又来了。
这次他没点菜,而是直接跑进店里找陈嘉囡,他问:“你怎么没呼我?我给你的传呼号呢?”
陈嘉囡用一只胳膊把油腻腻的碗揽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来摸口袋,把那张纸条掏出来给张天磊看。
张天磊咧嘴笑了:“没丢就好。几点下班?我来接你。”
陈嘉囡小声说:“得10点以后。”
10点的时候,张天磊果然在饭店门口等着了。他穿着牛仔夹克跨坐在一辆大红色的摩托车上,看起来很帅气。
陈嘉囡小步跑出来:“你快走吧,被老板看到就不好了。”
张天磊满不在乎:“他管你工作,还管你找对象?放心,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陈嘉囡涨红了脸,嗫喏着不说话。
张天磊从摩托车上撤下来,把摩托车支住。转身一把抓住了陈嘉囡的胳膊。他学着港台剧里古惑仔的样子说:“做我女人吧,我会对你好的。”
又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铮亮纤细的银镯子,不由分说地套在了陈嘉囡的胳膊上:“这是给你的!”
陈嘉囡的脸涨得更红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嘉囡一脸羞怯:“我叫陈嘉囡。”
就这样,陈嘉囡成了张天磊的“女人”。
2
陈嘉囡原来住在饭店的仓库里。认识张天磊不久,她就搬到了张天磊的出租屋。
张天磊租的房子在一家废旧国营工厂的老宿舍区。那屋子不足30平米,一间卧室外带一个小间,厕所小得只能蹲下一个人。
因为在阴面,窗户又小,屋里永远都阴暗着。就连白天也得开着灯。
即便这样,陈嘉囡依然觉得很满足。
她用打工赚的钱,给家里添了锅碗瓢盆、窗帘拖把。她还买来了粉色的彩带和铃铛,做成了漂亮的旋转风铃。
做风铃的手艺是奶奶教给她的:先把光亮的彩带又剪又,折结成拉花,再用胶带将拉花一条条固定在托盘上。每条拉花下面都用绳子缀上一个小铜铃铛。
风铃做好后,陈嘉囡把她挂在了卧室正中的房顶上。长长的拉花垂下来,看起来飘逸又华丽。那鲜亮的颜色好像把出租屋里的昏暗点亮了。
白天陈嘉囡去饭店打工,张天磊跟着兄弟们游街串巷。
到了晚上,张天磊就骑着那辆大红色的二手摩托来店门口接陈嘉囡。
这也让陈嘉囡觉得特别幸福。
她觉得自己又是一个有家的人了。
回家的路上,她坐在摩托车后车座上,双手抱住张天磊的腰。她觉得既温暖又有安全感。
张天磊的脾气不太好,有时候他游街串巷好几天也赚不到几个钱。陈嘉囡看他阴沉着脸在屋里摔摔打打的样子,吓得什么也不敢说。那样子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可就是这样,张天磊也不轻易放过她。
他用两只铁钳一样的大手,一把掐住她的腰,把她拖到自己面前,喷着酒气的嘴贴近她的脸恶狠狠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老子这辈子就这样了?”
眼泪在她眼里打转:“磊子,你要是心里憋屈,就别跟着他们干了……”
他瞪大了眼睛,两只鼓鼓的眼球好像要爆出来:“贱货,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告诉你,老子早晚要干大事!”
他摇晃着把陈嘉囡撂倒在地上。
这样的情节,每个月都会上演几次。
人的适应能力其实是很强的,尤其是像陈嘉囡这样的女孩儿。虽然仍然会觉得恐惧,但她竟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3
有一段时间,陈嘉囡觉得身子特别累。
饭店的厨房和大厅在一楼,包厢在二楼。客人一来得多了,她就得跑上跑下地传菜,腿沉得都抬不起来。
蹲厕所的时候,做面点的马姨,盯住她圆滚滚的肚子和蜡黄的小脸看了好一会儿,诧异地问:“小陈,你是不是有了哇?”
“有什么啊?”
“有孩子啊?你和你男人在一起住了大半年了,没情况?你月事多久没来了?”
陈嘉囡这才心里炸了个惊雷。
因为缺营养,她月事来得晚,别的姑娘13岁就来月事,她却是快15岁了才来。而且,每次来得时间也不准,总是稀稀拉拉两三天就过去了。
店里工作忙,晚上回去她又要洗衣服、打扫卫生、备第二天的早饭。一天靠下来人累得像软面条,沾着床就一睡不起。哪顾得上去留意月事来没来?
经马姨这一提醒,她才想起来自己至少有五六个月没来月事了。
她魂不守舍地撤桌、刷碗、上菜,只盼晚上快点来,好跟张天磊商量该怎么办。
晚上,一见了张天磊,她像见着了救星:“磊子,我好像怀孕了,咋办?”
张天磊顿了一下,强作镇定地说:“那还能咋办?做了。”
陈嘉囡喃喃了一句:“做了?”
张天磊不耐烦了:“不做了咋办?生下来养得起吗?”他扭头对陈嘉囡烦躁地吼道,“上车!”
陈嘉囡乖乖上车,再不敢多说一句。心里却像打翻了蚂蚱笼子,急跳跳、乱糟糟地慌。
两天后,张天磊领着陈嘉囡去了一家躲在胡同里的小诊所。诊所坐诊的是一个50多岁的女人。
她问陈嘉囡:“最后一次月经什么时候?”
陈嘉囡大概报了个日子。老女人露出诧异的表情,又用手按了按陈嘉囡的肚皮。
“孩子至少有6个月了。这么大月份就不是流产了,是引产,风险很大。原来的价做不了,得加钱,我从医院里找专业的大夫来做。”女人一气说完,用审视的眼光望着两人。
陈嘉囡把眼神投向张天磊。
“多少钱?”张天磊问。
“2000!”老女人伸出两个指头比划了一下。
“再说吧。”张天磊扯了一下陈嘉囡,两人走出了诊所。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快到家的时候,张天磊突然说:“要不咱把孩子生下来吧?”
陈嘉囡立住脚盯着张天磊。
张天磊咽了口唾沫:“孩子嘛,怎么养不是养?买不起奶粉,喂口馒头也能活!”
陈嘉囡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其实早就想留下这个孩子。
4
即便决定要留下孩子,经济的困窘也不容许陈嘉囡有丝毫喘息休养的机会,她依然在饭店干着刷盘子传菜的工作。
临生的那天,她端着盘子从一楼往二楼包间小跑着送菜。突然觉得下身一热,一股水顺着大腿根流了下来。
她强忍住心里的慌张,把菜送进包间的桌子上,就收紧小腹,扶着楼梯下了楼。
她问包包子的马姨:“马姨,我下面里流了好多水……”
“哎呀,姑奶奶,是羊水破了!”马姨撂下包了一半的包子,扶着她去了仓库。马姨扶着她,让她平躺在仓库的小床上,又给张天磊打了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张天磊骑着摩托车来了。
马姨着急地摆手:“她羊水破了,不能走路,更不能坐摩托!你抱着她,我叫出租车!”
马姨挥手在店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张天磊拦腰横抱起陈嘉囡,冒冒失失地上了车。
看出租车一溜烟地拉着两人走了,马姨这才忍不住摇头叹息:“真是作孽吆!自己还没长大,就要生娃娃……”
她有心想陪陈嘉囡去诊所,可店里只有一个面点工。她走了,老板是要发脾气的。
诊所里,医生给陈嘉囡打了一针,她就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陈嘉囡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小腹像裂开一般疼。
“孩子呢?”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张天磊涨红了脸说:“孩子在你肚子里憋了太久,生下来就死了。”
“死了?”陈嘉囡张大了眼睛,泪水霎时聚满了眼眶。
怀胎十月,孩子早已和她融为一体,怀孕的那段时间虽然辛苦,却堪称她苦涩人生里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因为,她终于不再觉得孤独,这世上与她最亲的人就藏在她的身体里,每时每刻与她同呼吸共命运。
她心里无数次想象过孩子长什么样子,男孩还是女孩。甚至连名字她都给取好了。
如果是男孩就叫张浩然,要是女孩就叫张欣怡。
可她万万没想到,孩子竟然一生下来就死了!
她顾不得身体的疼痛,撑着床就要下地。
张天磊伸出一只手掐住她的胳膊:“你干什么?”
“我要看我的孩子,死了的也要看……”她说着已泣不成声。
张天磊将她揽进怀里,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别折腾了。孩子大夫已经处理了。看不到了……”
这段生育经历,除了给陈嘉囡年轻的躯体上刻下一道丑陋的疤痕,再无其他。
事后,每当她望着自己空荡荡松垮垮的肚皮,就觉得老天跟她开的这个玩笑真残忍。
5
陈嘉囡剖腹产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星期后,失业了。
很快,张天磊领着她找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KTV做陪酒小妹。
张天磊搂着她的肩膀说:“这工作来钱快,又不用受累,我兄弟们的女人都做这个。”
所谓陪酒小妹,就是在KTV包厢里,陪客人喝酒玩闹。客人消费得多,小妹的提成也就多。
陈嘉囡不喜欢KTV的工作环境,她害怕那些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但是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她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旁的选择。
在KTV里,即便她的业务并不出色,也比在饭店端盘子挣得多。
每个月领的钱,大部分都交到了张天磊手里。她只留下小部分零花。张天磊办了一张存折,每个月都把钱存到存折上。
他说:“把钱攒起来,买房子!”
看着存折上节节攀升的数字,陈嘉囡觉得日子有了奔头,于是工作得更卖力了。
有了钱,张天磊对她的态度也比从前也好了很多。
他不再那么频繁地对她发脾气。有时候在深夜的晚上,他把她从KTV接回来,看她酒后干呕得厉害,还会给她煮一碗热面,或者领她去夜场路边摊吃一碗热汤馄饨。
她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幸福。
她心里筹划着,先努力多挣些钱,等买上房子,再攒钱开个小店。然后就可以和张天磊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
两年后的一个深夜,她从KTV出来。等了很久,也不见张天磊来接她。
她执拗地站在KTV门口,看寒风把落地的秋叶卷起来又落下……
从那天起,张天磊就消失了。
她找遍了他常去的每一条街巷。
没有他的踪迹。
张天磊的那些朋友,她接触得不多,她不知道他们隐藏在这个城市的哪一个角落,也从未保留过他们的联系方式。
他们好像一起消失了。
出租屋里,张天磊的衣物还在。除了那张存折,他什么都没有拿走。这给她一种错觉,她总觉得张天磊还会回来……
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这个发现让她又惊又喜。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残酷的生活让她觉得寂寞寒凉,她想要个亲人。
怀孕到6个多月的时候,她的肚子大了,再肥大的衣衫也遮不住隆起的肚皮。她再不能在KTV里工作了。
好在,她手里有几个月的工资,足够应付一段时间。
离开KTV后,她去批发市场批了好多小孩子穿的衣服袜子。每天晚上,她就在路边摆摊,卖衣物和小孩玩具。
生意好的时候,一晚上能赚个两三百块钱。碰上特别好看的衣服,她就不舍得卖了,总想把钱给女儿留着。
她从未去看过男女,但她总感觉肚子里怀的是个女孩儿。
摸着那些粉嫩的小衣服、小袜子,她的心也一天天跟着柔软起来。
她又开始做梦,梦想着女儿生下来,她把她一点点带大。晚上可以和她一起来摆摊:她卖东西,女儿收钱,两个人有说有笑。
等散了场,她们娘俩再一起去夜市,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她打算以后不再去KTV了,要带着女儿摆摊赚干净钱。等攒够钱,就开一家童装店,再靠着这个童装店把女儿养大……
她这样想的时候,手总是不自觉地要去抚摸隆起的肚子。眉眼间都溢满了甜蜜又温柔的笑意。
有了上次的教训,临生之际,她提前联系好了医院。再不去小诊所了。她害怕孩子再出什么意外。
生之前三天,她按医生的要求提前住了院。因为头胎是剖腹产,所以这一胎也得剖。医生让她选个日子,排好时间就准备剖了。
她的生日是5月21日,可巧她住院那天是5月19日,她就选了两天后生日的那天做手术。
手术很顺利,她真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儿。孩子生下来有6斤多,很健康,小巧的鼻子,细长的眼睛……跟她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她18岁生日的那天,她成了母亲。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护士把女儿放在她身边。小家伙闭着眼睛凭本能就找到了她的乳头,肉乎乎的小嘴用力地咂摸吮吸着……
她伸出一只手臂揽着女儿柔软的身体,眼里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她想,这是老天赐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6
陈嘉囡从网上买了一只背带,干活做饭的时候就把女儿挂在胸前。等孩子大点了,她就用小推车推着女儿出摊。
一个人带孩子的苦累,自不必多说。好在,孩子一天天长大。烦累时,女儿无邪的笑脸总能给她很多宽慰。
陈嘉囡把孩子养到三岁多的时候,张天磊回来了。
那是一个冬日的晚上,陈嘉囡收了摊,背着卖剩的货,用小推车推着熟睡的女儿,在寒风里往家赶。
到了家门口,却见家里的灯亮着。她战战兢兢地推开门,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斜躺在床上。
听到“吱呀”的门响声,男人坐了起来。四目相对,陈嘉囡才认出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张天磊。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消瘦得厉害。颧骨尖利地凸出来,两只眼球看起来更鼓了。
他告诉陈嘉囡,当年不辞而别是因为参与了一起斗殴事件,有个兄弟不慎捅死了对方一个人。因为害怕警察通缉,涉案的几人都躲了起来。
直到觉得风头过去了,他才敢回来。
望着小推车里熟睡的娃娃,张天磊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
陈嘉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回答:“你的女儿。”
陈嘉囡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早就不再期待张天磊会回来。熬过了那段最难的日子,现在她觉得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挺好。
可张天磊回来了,她能怎么办?
骗他说,这孩子不是他的?
就算能骗得过他,以他的脾气,要是认为自己和别的男人生了孩子,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她不敢冒这个险。
几年不见,现在的张天磊,让她觉得陌生又害怕。
张天磊蹲在地上,把脸凑近推车,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的小脸。
女儿睡得正香。两个圆脸蛋冻得红扑扑,粉色的小嘴微张着。那副可爱的模样像极了油画里的安琪儿。
他笑了,眼里闪闪发光:“呵,真可爱!”
陈嘉囡轻舒一口气。
她走过去把孩子从推车里小心地抱出来,放到床上:“让孩子在床上睡吧。你……”
“哦,你们睡吧,我去洗把脸。”张天磊转身去了厕所。
他说话的那种熟稔劲儿仿佛是自己从未离开过。
7
张天磊出逃时带走的那张存折上,具体有多少钱,陈嘉囡不知道。张天磊一开始还给她看存款数,后来就收起来不给她看了。
但她自己算着,少说也有七八万,足够盘下一家店铺了。
她问张天磊:“钱还剩多少?”
张天磊说:“早没了!在外面这三年东躲西藏,不得吃啊喝啊?”
她轻轻叹一口气,倒也没有太多的失落。对那份钱,她早就没了指望。现在问问,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她劝张天磊出去找份正经工作。
她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看在孩子的份上,张天磊会有所改变。“
他嘴上答应着,却依然每天过着早出晚归的浪荡日子。
被陈嘉囡问得急了,他就说:“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找!”
她不再对他抱希望。
每天收工赚的钱,她悄悄分成了两份。只留下一小份做家用,剩下的都藏在了马桶后的墙洞里。
她打算等攒够一定的数目,就去银行存起来。
她有了女儿,得为女儿做打算。
4月开春的时候,下了一场早雨。刚有点暖味的天又变得阴沉寒冷。街道上到处是雨水和泥点子,行人都裹紧了衣襟低头匆匆赶路。
这样的天是没法出摊的。
陈嘉囡背上包裹,推着女儿往家里奔。她心里既惋惜又庆幸,惋惜的是今天要少挣一百多块钱了。庆幸的是总算能找个理由,让自己歇上一天了。
每天连轴转的日子,实在是太累了。
钥匙转开门,屋里一片死寂。她以为张天磊还没回来。
进到卧室,才看见他正躺在床上。
屋里的灯都关着,光线很暗。他的眼睛似闭微睁,显出一种迷醉的表情。嘴半张着,从身体深处呼出一声声幽绵的叹息……
陈嘉囡心里一紧。她曾在KTV工作过两年,这样的场景她并不陌生。果然,她注意到床头上有一张展开的锡纸,上面是燃烧过的灰烬。
一种恐惧和诧异让她禁不住后退了两步。
顾不得孩子还坐在推车里,她下意识跑到厕所,伸手去摸马桶后的墙洞。
没了,钱和存折都没了。
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离开这里,带孩子离开!
她定定地站着,脑海中一下子划过这个念头。她要带孩子躲到一个张天磊找不到的地方。
她转身回卧室,张天磊已经从那种迷醉的状态中醒过来。他正俯身要去抱孩子,陈嘉囡大吼一声:“别碰孩子!”
她满脸泪痕,眼睛里有一股怒火在烧。
“你疯了!敢跟老子吼?!”
孩子从睡梦中惊醒,懵懂中受到惊吓,咧开小嘴哭得撕心裂肺。
陈嘉囡走过去抱起孩子,扭头就要走。
“妈的!”张天磊一把揪住了陈嘉囡的头发,将她向床边拖过去。
愤怒和恐惧的夹击让她忘记了疼痛。可是,她怕孩子会磕着碰着,只得抱住孩子往床的方向退去。
她倒在床上,一撒手,孩子也滚倒在床边。
张天磊掐住她的脖子,横起一条腿压在她肚皮上,另一只手劈头向她的头脸扇过来。
两岁半的女儿已经懂事了,她嘴里哭喊着“妈妈、妈妈”,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陈嘉囡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了又揉碎了那么疼。
她不再反抗,任由张天磊发泄。
一阵暴风疾雨后,张天磊喘着粗气。他咬牙发狠地说:“长本事了,敢背着我藏钱了?嗯?”
她躺在床上不说话,眼泪已经流干了。
“你,今天,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老子现在要用钱!”张天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张存折,用力甩在她脸上,“从今往后,你挣的钱得一分不差地交到老子手里!”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陈嘉囡,你别逼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我能把这孩子摔死,你信不信?你也别想着跑,你跑到哪我追到哪!”
她坐起来,把孩子紧紧地揽进怀里,心如古井一般沉寂。
“陈嘉囡,有件事我憋了很多年没告诉你,”张天磊的语气里竟有几分戏谑,“当年那个孩子没死,是我把他卖了!是个儿子,换了3万块……”
他一面说着,一面摇头。嘴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陈嘉囡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难怪这么多年,冥冥中她总一种感觉,觉得当初那个孩子并没有死,只是生活在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
“畜生!”她咬牙吐出两个字。
张天磊仰脸自嘲地笑了:“畜生?你高看我了!我他妈连畜生都不如!陈嘉囡,你记住,为了钱,我什么事都能干。想要孩子好,就乖乖给老子挣钱。赚得多了,老子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帮你把那孩子再买回来……”
张天磊的话把她的心撕成了滴血的碎片。她并不想再把孩子找回来。她心里清楚,孩子跟着谁,都比跟着她幸福。
可是,眼前这个孩子——她的女儿,她总要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8
陈嘉囡不再去摆摊卖衣服和玩具了。
摆摊挣的那点钱,供不起张天磊的毒瘾。
他逼着她当了暗娼。
她流连在各个洗头房里。接客一次能挣一百多,挣得的钱大部分都落到了张天磊手里。
孩子四岁了,送去了一家私立幼儿园。
白天,她可以放心地出去“工作”了。晚上,她也经常要“加班”。她“加班”的时候,张天磊就在家看孩子。
只要有钱花,他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他们看起来倒像是一户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
只是,所有的家务都是她来干。
接完客,她还要回家洗衣服,烧饭,给女儿洗澡讲故事。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她不知道,只盼着女儿快点长大。
张天磊的毒瘾越来越大,一开始吸冰毒,后来是海洛因。从一月吸几次,到一周吸几次,再后来,他每天都要吸。
孩子交给他,已经不能让她放心了。
得找个可靠的人,帮自己照看孩子。
她学着在网上四处发帖,说自己和丈夫工作忙,晚上也要加班,需要人帮忙照管孩子。
给她回复打电话的人不少。她选了附近小区的一位老人。
老人是工厂退休职工。她的独子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去湖里游泳,被水草缠住溺水而亡。
老人说,她不图钱。只提一个要求,就是希望能长期照看孩子。等孩子长大懂事了,还能回来看看她,叫她一声“奶奶”。
交给这样一位老人,她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果然,老人对孩子很上心,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一样那么亲。
9
最后的那段日子,张天磊瘦得脱了形。他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
不用他要,陈嘉囡主动把挣的钱都交到他手里。
她想:“吸吧,吸吧,吸够了就去死吧……”
在某一个接客回来的深夜,她推开门,看见张天磊在地上蜷曲成一种古怪的姿势。
他倚靠在床头和墙壁夹成的角落里,膝盖朝外,紧闭着眼睛跪在地上,身体朝里扭曲着,头像断了一样后仰着、耷拉在床边,嘴巴大张着……
那场面真是骇人。
不过,陈嘉囡早已习惯了比这更骇人的场景。她冷静无比地打了火葬场的电话,联系人处理了张天磊的尸体。
她早就在心里无数次预演过这个场景。
和张天磊在一起的七年,她从没有听他提起过父母亲人,也从没有人来看过他。所以,她料想等他死的那天,除了她也不会有别人来。
没有人探望,没有追悼会,甚至连个像样的骨灰盒都没有。张天磊死了,好像这世上死了一只蝼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张天磊死的时候,女儿5岁了。
陈嘉囡有一种熬出头的感觉。
她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蜡黄,眼袋浮肿,皮肤糙得像个种庄稼的女人。她只有23岁,可看起来已经像40多岁那么苍老了。
她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心里有难过,也有一丝解脱的快慰。
她和女儿总算是自由了。
她想,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只要下定决心,总还有机会再过一种新的生活。
当暗娼的这两年,她染上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病,每个月都要去诊所挂几次消炎药。要不然,下身就痒得受不了。
她想先把身体调理好,再从长计议。
她没有别的技术,不做暗娼,就得再摆摊。修养了几天,她就又开始了早起进货,晚上摆摊的生活。
摆摊的时候,女儿就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又跑又闹。有时候还调皮地拦住逛街的行人,奶声奶气地说:“阿姨,我家的好,买我家的吧!”
行人们看她那可爱的模样,都忍俊不禁。因此她的生意总比隔壁那些摊位要好。
收了摊,她就带女儿去夜市档口吃一碗热馄饨。
日子过得安静又美好,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像是活在梦里。
可是,这样的生活没过上几天,她就病倒了。
一开始是发烧,没完没了地烧,吃药打针都不管用。
每天都晕晕乎乎,晚上睡觉还大片地出汗,弄得床单像是被水洗过没拧干一样潮湿。
那一个月她瘦了二十多斤,浑身只剩下一把骨架。这异样的消瘦衬得她两只眼睛格外空、特别大。
孩子看见她就觉得害怕。
她怯生生地摇着她的手臂问:“妈妈,你好瘦啊。妈妈,你要死了吗?”
看着孩子肉嫩嫩的小脸,她心里“咯噔“一下。孩子的眼神把她的心硌得生疼。
她可不能死啊,孩子还那么小……
10
她去医院做了彻底的检查,所有项目做完后,医生建议她做HIV抗体检查。
她隐约地知道,这个检查意味着什么。
等待检测结果的时候,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她心里不住地祷告:“老天啊,你开开眼吧,别让我这么早就死……我知道我脏,我该死,可孩子还小啊,她还没学会自己做饭……”
她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直念得泪流满面。
两个小时后,检测结果出来了。
是阳性。
她望着医生严肃又略带鄙夷的眼神,心像坠入了无底深渊。
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做梦的权利了。
捏着那张宣判了死刑的化验单,她双眼中尽是木然。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女儿!我的女儿怎么办?”
她走了,女儿怎么办?
11
她上网查了许多关于艾滋病的信息。
她对照着身体的状况,对自己的病情有了大概的了解。
一旦打定了主意,她心里就不再恐慌,只有争分夺秒的紧迫感。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开始疯狂地接客。
最多的时候,她一天能应对二十多个客人。
为了掩盖死灰一般的病态,她终日都画着浓厚的妆。
出于一种朴素的善念,她也曾拒绝过几位客人,都是年轻人。有的甚至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模样。
有个年轻人跟她说,他出来嫖娼,是因为女朋友跟别人好了。他心里难受,想要报复。
那个年轻人戴着眼镜,穿着牛仔裤,长得很斯文,看起来顶多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他坐在床边,絮絮地说着,脸上带着愤懑忧郁的表情。
她突然就停下了脱衣服的动作,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摸着他的脸说:“傻孩子,你还年轻呢。别做傻事,好好活着,多好呢。”
年轻人看着她,愣了一下,眼圈就红了。他抱着她哭了很久。
哭完了,他就走了。
最后的那段日子,她太“忙”了。孩子一直寄养在老人家。
她跟老人说,公司派她去外地出差,要三个月才能回来。
其实,她每天都想孩子想得发慌,想得心口窝生疼,想得吃不下睡不着……
为了抵御这种折磨人的思念,她只能让自己更快地忙起来。
偶尔有点空的时候,她就在一个日记本上记几笔。她也不知道写这些有什么意义,可她想写。仿佛写下来,就能证明自己在这个世上活过一遍。
即便活得很卑贱。
最后的三个月,她每隔几天就能去银行存一次钱。到她死之前,存折上的数字有十万多。她伸出一个指头轻抚存折上的那些零,脸上露出凄恍又满足的笑意。
她拿着存折连同那个笔记本去找老人。老人一开门,她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那天,她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老人。
她希望老人能收留孩子。
她也担心,老人知道真相后,会因为嫌弃她而连带着嫌弃孩子。不过,她也早打算好了,如果那样,她就把孩子送去福利院。
网上的福利院,她查过很多,总有合适的。
她没想到,老人收下了存折,也收下了那个笔记本。
老人说:“你放心,我一定把她教育成人。”
她望着老人苍苍的白发含泪的眼眸,心里终于感到一丝宽慰和安心……
12
现在是2017年,距离陈嘉囡去世已经17年了。
当年那个的小女孩,也早已长大成人。
那个女孩就是我,我叫陈欣怡。
陈嘉囡是我的母亲。
对母亲,我有着模糊而又深刻的印象。
我记得睡觉前,她搂着我讲过的那些故事;记得洗澡时,她为了逗弄我而撩起的水花;我记得她坐在小板凳上,歪着身子用力搓洗衣服的背影;更记得她紧紧抱着我时,身上那绵软馨香的味道……
可是,我却怎么也记不清楚妈妈的脸到底是什么模样?
直到我长大,考上大学,奶奶才还把妈妈留下的存折和日记本交给我。
日记里记录了妈妈的故事。
翻看那本日记,我看到这样一段话:“刚生下我的那一年,为了挣钱,爸爸去城里打工了。
他在工地当民工,盖很高很高的楼房。有一天,他干活的时候,缆绳断了。他从很高很高的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工钱没有挣到,赔偿款也没有领到,爸爸却再也回不来了。
家里越来越穷。后来,妈妈走了,只剩下我和奶奶。
我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她不辞而别的那一年,我还不满两岁。
我曾经恨过她,为什么生了我,又不要我?
可是,等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我才知道想做一个好母亲真的太难了。
所以,我竟有点原谅她了。
我也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她会来找我。等她见了我,我就跟她说:‘你看,没有你,我也活得挺好。’
可我现在要死了,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这一生,竟从没有对着一个人喊过一声‘妈妈’。
在我的梦里,总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她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唤我:‘孩子啊……’
我依偎在她柔软的怀里一遍遍畅快地喊着:‘妈妈,妈妈……’
这样的梦,我做了十几年。可我不能跟任何人说,连奶奶也不能。奶奶恨妈妈,所有人都觉得妈妈是个坏女人。
我怎么能那么不懂事地去思念一个狠心抛弃我的坏女人呢?
我不知道,我的女儿长大后会不会也怪我没有照顾好她,会不会嫌弃我?
我真的很努力了,却还是做得很糟糕……”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的妈妈她从未体会过母爱和父爱,又在还是孩子的年纪就作了母亲……其实,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心疼她的无助,也理解她最后的疯狂。
就像奶奶对我说:“你妈妈做过很多错事、甚至是可怕的事,但有一点你不用怀疑,那就是——她很爱你。”
我选择记录下妈妈的故事,是因为我想让更多人知道:我曾被这样一个女人爱过,这世上曾有一个女人那么卑微又坚强地生活过。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我想告诉她:“妈妈,以后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