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蒸菜香

发布时间:2025-03-13 16:12  浏览量:3

彭祖耀

那年我十岁,天天掰着指头盼生日。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生日于我而言,是一年中最盛大、最期待的节日。

一天夜里,月色如水,透过破旧窗棂洒进昏暗屋子。半梦半醒间,我听到爸爸辗转反侧、床板嘎吱作响,紧接着是他沉重的叹息:“祖伢子没几日就十岁生日了,可家里……抽屉里只有七元八角钱,要去邻村‘秤砣子’家买猪崽,钱还远远不够,偏偏那两只菊花老母鸡又趴窝了,唉……”妈妈也叹了口气,轻声安慰:“他爸,日子再难,也得给孩子过个生日。你先睡,我想想办法。”听着他们的话,我心里泛酸,可对生日的期盼仍如后山嫩蕨般疯长。

次日,晚霞染红小山村,母亲从生产队收工归来,额头上汗珠滚落,顾不上擦拭,就匆匆赶到村边小河。河水清澈,阳光洒落,波光粼粼。母亲提着撮箕,挽起裤脚,小心翼翼踏入河中。脚下泥沙柔软,鱼儿在绿缎般的水草间捉迷藏,母亲眼疾手快,瞅准细沙翻动处,如闪电般捞去,鱼儿在鱼篓里欢快蹦跳。

黎明破晓,第一缕阳光如诗般倾洒,母亲趁着露水未干,前往后山采摘蕨菜。山路蜿蜒曲折,两旁荆棘不时划过她的手臂,留下浅浅血痕。母亲抓一把树叶搓揉,挤出叶汁涂抹伤口,又仔细在草丛、石缝间找寻,那宛如小指般鲜嫩的蕨菜。路过一片茶树时,她不经意间发现茶树蔸下有个野鸡窝,走近一看,窝里竟有几个绿莹莹的野鸡蛋。母亲一阵惊喜,小心将蛋放入篓中,继续寻找,不多时,篓中盛满蕨香。

回到家,母亲还未歇口气,邻居莲花婶风风火火进门,葫芦瓢里盛着一坨腊乳猪肉。“听说伢子快满十岁了,也没啥好送的,这坨肉给娃儿补补。”莲花婶笑着说。母亲忙不迭地感谢,莲花婶接着说:“我听说秤砣子家死了一只猪崽,就讨来熏成了腊肉……” 母亲知道,莲花婶平日里难得闻肉味,自己舍不得吃,连声道谢。

母亲将蕨菜洗净、晾晒,经过几日忙碌,鲜绿的蕨菜变成黑绿的蕨菜干。

生日那天,家中仅有一小壶茶油,炒菜远远不够。于是,母亲决定用那口曾祖母传下的饭甑蒸菜,下面蒸饭,上面蒸菜。

月牙形的土灶台上,母亲忙碌的身影,成了我心中最美的景致。灶膛里火苗熊熊,映照着母亲满是汗水却又温柔的面庞。我在灶弯烧火,看着橙红火焰欢快跳跃。姐姐在旁帮母亲洗菜、切菜、递碗筷。

母亲先把熏好的火焙鱼放入碗中,撒上散发清香的葱姜蒜,再淋上少许珍贵茶油,随后将碗置于饭甑上层。接着,母亲把腊乳猪切成薄片,整齐码在碗里,加入黑亮豆豉和鲜红辣椒,同样放入饭甑上层。母亲还在饭甑里蒸了干豆角、蕨菜干和芋头。干豆角泡发后直接入碗,蕨菜干泡发洗净后放碗中,芋头洗净直接入甑,每道菜都倾注了她的心血。

野鸡蛋蒸制讲究,时间稍长便失了嫩滑,只需短短几分钟,方能达到最佳风味。母亲总是算准时间,待饭甑里其他菜肴快熟时,才不慌不忙开始。她轻轻将野鸡蛋打入碗中,加入适量清水、细盐,撒上一小撮翠绿葱末,拿起筷子轻转搅拌均匀。随后,取来滤网,仔细滤去表面浮沫,动作轻柔专注,仿佛呵护一件稀世珍宝。最后,小心翼翼盖上盘子,迅速将碗放入饭甑。

饭甑里的六瓦钵蒸菜,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母亲一边给我夹菜,一边细细说着蒸菜窍门:“蒸菜呀,火候最重要,火太大,菜易老;火太小,又蒸不熟。除了火候,调味也是关键,像这腊乳猪,蒸前得均匀抹上酱油,才入味。还有这野鸡蛋羹,得用温水兑蛋液,蒸出来才嫩滑。就像这火焙鱼,熏制时得把握好时间,蒸时同样要留意,不能久,久了鲜味就没了。”

我一边听,一边大快朵颐,嘴里满是蒸菜的美味。火焙鱼咸香中带丝丝烟熏味,腊乳猪肥而不腻、脂香四溢,野鸡蛋羹嫩滑爽口。饭桌上,大家欢声笑语,我的心里满是幸福。

如今,母亲已逝,我常照着她当年的方法,为儿孙们蒸上几样菜。在升腾的热气与弥漫的香气里,我仿佛又尝到莲花婶的腊乳猪肉,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听到她温柔的叮咛……